三日后,渭水大营。薛绍这个右卫大将军,至从回京之后第一次公开的来到了右卫大军的营地里。因为平定李敬业叛乱,朝廷要从渭水大营里抽调出一万精锐充为中军部队,就由薛楚玉指挥。这件事情,必须得有薛绍这位右卫大将军来开始铸就的军魂,依然还在!一番简短的致辞之后,薛绍便叫郭待封带引薛楚玉等人,下去挑兵。十选一,这种活儿可不大好干。因为所有的将士全都憋得够久了,谁都想上阵搏杀逞英雄。这种棘手的细节问题不用薛绍亲自操持,他交待下去之后就与宋璟、魏元忠到了帅营里休息,顺便听党金毗汇报一些军营里的军务。正说着,营门小校前来通报,说军营外有人求见薛大将军,来人自称是宫中的宦官使臣。薛绍微微一怔,我今天因为要来军营没有上早朝,莫非朝中有事?“叫进来。”少时过后,一名中年宦官进了帅帐来,薛绍认得他,确是武则天身边的心腹宦官之一,姓杨。杨宦官前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,只是捎来一句武太后的口信。她告诉薛绍,今日早朝朝会之上,裴炎最终被定为谋反之罪,三日后即将弃斩于东市菜街口。同时,李孝逸收到快马疾报之后已经在动身赶往长安,准备和薛楚玉所部人马汇合之后一同前往洛阳,接收那里聚集的府兵以及岑长倩招募来的大量募兵,组成三十万平叛大军。言下之意,让薛绍在渭水大营里早点做好准备。“有劳杨公公了。请回复太后,臣会抓紧时间把军事安排妥当。”薛绍说道。杨宦官拱手一揖道了谢,再小声道:“再有件小事,说来有些奇怪。”“何事?”杨宦官小声道:“裴炎下狱之后,只剩是一言不发。连魏玄同去见他,他也只说了三两句话就将人打发走了。但是今日裴炎托狱卒带出话来,说临死之前想见薛驸马一次……太后因此派小人来请问薛驸马,是否答应呢?”“裴炎要见我?”薛绍眨巴着眼睛寻思了片刻,说道:“好,我便见他一面,料也无妨!”杨宦官当场笑了,“如此,小人就回宫向太后覆命了。只待薛驸马回了京城,小人就会把探狱一事安排妥当。”“好,有劳公公了——请!”宦官刚走,魏元忠就好奇的道:“奇了怪了,裴炎这么清高孤傲的人,为何在临死之前,想见薛驸马呢?”宋璟则是说道:“薛驸马,可以带上宋某一同去么?”薛绍不由得笑了一笑,“你去干什么?”“我很想知道,裴炎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。”宋璟说道,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,我相信这个时候,裴炎会撕去一切伪装,说出心底的话。”“仅此而已?”薛绍看着他,“你只是出于好奇。”“不。”宋璟答得很干脆,说道:“曾经,裴炎也是一位大贤大德之人。他不贪财不好色不喜游玩不好奢华,年轻时曾在弘文馆里专心治学十余载,从来不以升官为意,甚至官府征募于他,他都以治学未精为灿主动拒绝。宋某很想知道,是什么让这样一位清心寡欲学富五车的鸿儒,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?他究竟胸怀什么样的理想,他究竟是在追求什么?”薛绍微然一笑,“这也是我想知道的。”魏元忠说道:“如此说来,魏某也想去走一趟,亲眼见识见识。”薛绍顿时就笑了,心想眼前这两位,可都是大唐历史上知名的宰相。让他们去听一听裴炎的心迹遗言,对他们来说或许不是坏事。“好吧,那就一同去。”薛绍说道,“但是你们不要露面,以免裴炎尴尬。虽然他曾是我的敌人,现在也沦为了阶下之囚。但是,我们对他还是应该抱有最起码的尊重。”“驸马所言极是!”魏元忠和宋璟一同拱手来拜。次日,军营里的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了。薛绍便和魏元忠、宋璟一同动身回了长安,直接进宫找到了那位杨宦官,由他带路前往御史台的监牢。裴炎这种级别的囚犯,就算下了监牢也没有遭遇一般犯人的悲惨待遇。他被软禁关押在一间单独的牢房里,房褥桌椅干净整洁,一日三餐也照应得不错。除了没有人身自由,裴炎在这里更像是一个寒窗苦读足不出户的老书生。房外有御史台的官吏和左奉宸卫的将士把守,程伯献亲自在此坐镇。在他的安排之下,裴炎被带了出来,就在隔壁的一间房里与薛绍相会。房中除了两副坐榻一张矮几,什么都没有。魏元忠和宋璟,都只能站在房外隔窗倾听。薛绍坐下之后不过片刻,裴炎来了。他仍像是那天下朝时的模样,官服在身。但是已经没有了象征品衔和身份的章绶腰带和鱼袋佩饰这些东西,头上的黑纱襆头也被摘了,只用一块简单的蓝色布巾包裹着。他的气色说不上好,但也谈不上有多坏。既没有了平常的孤傲,也没有一个阶之囚的萎靡。他看向薛绍的眼神是相当的冷漠,冷漠到薛绍都觉得他的心都已经空了,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爱憎没有思想的人。——像一具僵尸!“裴相公,请坐。”薛绍主动出了声。裴炎仍像平常那样不苟言笑少言寡语,静静的走过来在薛绍的对面坐下。“裴相公点名要见我,不知有何指教?”仍是薛绍主动挑起话题。裴炎的眼睛看着桌几,沉默了很久,用枯涩的声音说了四个字,“你们赢了。”“不是我们赢了。是你输了。”薛绍答道。裴炎稍显冷意的微微一笑,“有区别吗?”“有。”薛绍说道,“与其说你输给了别人,不如说,你输给了自己。”裴炎的眉头稍稍一拧,这才抬眼看向薛绍,“言下何意?”薛绍微然一笑,说道:“裴相公是在认为,你今日的结局是因为你政斗的失败吗?”“难道不是吗?”裴炎的胡须抖了一抖,露出一抹带着讥讽的笑意,“老夫想不通,为何你们会愿意追随一个女人?还是一个出身并不高贵,道德并不高尚,身份并不清白的女人?”薛绍顿时就笑了,“裴相公,你身为宰辅,在意的只是这些吗?”“不。”裴炎当场否决,说道:“老夫知道,她有她的能耐。但是古往今来千年历史早已证明,女主当权天下将乱。老夫在意的并不是权位之争,也并不是功名利禄。老夫只是不愿意看到,一个好好的大唐在她手里被毁掉!——老夫,始终心怀大唐!”“所以你想方设法要除掉她?”“没错!”时至今日,裴炎也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了。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,说道:“我相信,裴相公所言不虚,你确实心怀大唐志在千里。只不过,你的理念就一定是正确的吗?”“当然正确。”裴炎义正辞严的说道,“我要让大唐,变成一个古今罕有盛世天朝,变成一个令举国子民都引以为豪的——理想国!”“理想国……”薛绍轻吟这三个字,不由得轻轻的叹息了一声,“恕我直言。现实与理想的差距,往往很大。”“是。所以我辈要付出百倍、千倍的努力!”裴炎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,“这个努力的过程,充满艰辛与痛苦,甚至不那么光彩,或许还会犯错。但是,我一直都在坚持,从来没有放弃。哪怕时至今日,我仍然想要我的……理想国!”薛绍再度叹息了一声,“在你的理想国里,不能有武太后这样的人存,不能有穷兵椟武的将军和军队存在,也不能有与你理念不合的人存在,对么?”裴炎顿时恍然一怔,呆住了。“海纳百川,有容乃大。壁立千仞,无欲则刚。一个连胸怀都没有了的人,谈何理想?一个**那么强烈的人,又还怎么高尚得起来呢?”薛绍说道,“你的理想太过虚幻与遥远,你追求的步伐就会显得非常无力。现实与理想的差距,让你痛苦、让你偏执甚至让你走火入魔。你渐渐变得看不惯所有在立场、追求或者利益上与你有冲突的人,你渐渐变得狂躁甚至是轻浮。”“……”裴炎的表情近乎呆滞,瞪着薛绍。薛绍如同自言自语的说道:“那次北伐之后,闻喜公那样一个统率千军万马、震荡四方夷狄的将帅,就这样轻易的被你赶出了野堂,最后含恨而终。这是否让你品尝到了权力带来的快感?……那个时候,你还记得你的理想国吗?裴炎表情木讷的张了张嘴,没有答话。薛绍微然一笑,说道:“渐渐的,你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,世间对你的束缚也越来越小。渐渐的,你是否越来越迷恋于权力的魅力?你是否已经习惯了用它来排挤甚至是剪除你所有的敌人?……当你决定将西征军拉到洛阳闲置,改由王方翼远征西域的时候,你是在念着你的理想国,还是在担心我薛绍因此而壮大,从而对你产生冲击和威胁呢?”“当你派唐怀壁这个庸碌小人前往夏州坐镇代替王方翼的时候,你是在念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