弘昼这才抬起头来,胤禛却没再看他,眼光落在了弘历身上。弘昼顺着皇阿玛的眼神,便也瞧向了自己四哥。胤禛目光犀利地看着一脸自若的弘历,道:“弘历,你最近的课读又如何?”弘历静静道:“儿臣回皇阿玛的话,儿臣今日不在尚书房,只在校场学教火器,兼着昨日研习兵书,甚有感悟。”胤禛一怔,挑眉笑道:“哦?什么书?”弘历朗声道:‘’回皇阿玛的话,是太祖皇帝最推崇的《孙子兵法》。“他顿了顿,语音清越,字字掷地有声:“世人皆谓我满洲男儿,弓马上得天下,儿臣却以为,着重操练重甲步兵才是最重要的。当年萨尔浒一战……”弘历娓娓谈来,滔滔不绝。他说得越神采飞扬,弘昼的脑袋便垂得越低。裕妃只是淡淡地瞧着弘历。胤禛认真听他说完,点头道:“你小小年纪,却能懂得跳出循矩来剖析问题,这很好。”吉灵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,胤禛话音中虽然颇有嘉许之意,面上神色却是一如往常的平静。此时,外间传来太监高声通报,报是和硕和惠公主到。吉灵随着众人举目望去,只见和硕和惠公主戴着顶镂金二层,饰东珠的公主朝冠,身上着了香色朝袍,花团锦簇地在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,姗姗来迟。她一进来,瞅见胤禛已经在庭院中,立即屈膝行礼请安,随即向皇后请了安,随即向几个妃位的娘娘行了礼。待得行到裕妃娘娘面前时,吉灵就看见裕妃笑容满面,受宠若惊地伸手扶了和惠公主起来。和惠公主又来见过两位阿哥。众人就听她一口一个“弘昼哥哥”,叫得好不亲热。但是到了弘历面前,和惠公主只冒出来一句:“见过四阿哥。”胤禛不以为意,倒是乌拉那拉氏上前一步,亲热地揽住和惠公主的肩头,才微笑着打趣道:“好你个小丫头!知道你皇阿玛最疼你,倒敢比你皇阿玛来得还迟!”和惠公主一歪头,在乌拉那拉氏怀里腻歪了好一阵子,才直起身子来,神秘兮兮地捉住胤禛的手臂,摇晃着道:“皇阿玛,皇额娘,你们猜猜看,我带了谁来?”乌拉那拉氏怔了一怔,道:“谁?”和惠向身后一转身,笑着道:“淑慎姐姐,怎的还不进来?”站在吉灵旁边的是懋嫔,这时候便不由得轻挑娥眉,颇为意外地说了一声:“淑慎公主来了?”淑慎公主?那是谁?吉灵还从来没见过。她与众人顺着和惠公主的目光看去,才见到不远处,一个同和惠公主差不多年纪的少女,正沉默地站在那里。同和惠的娇俏活泼比起来,这个女孩眉目之间都笼罩着一层江南烟雨般的哀愁,面容清秀如出水芙蓉,身段瘦弱,气质沉静,我见犹怜。皇后乌拉那拉氏向那女孩看了一眼,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、道不明的神色。她只是飞快地望了一眼胤禛。胤禛也是一怔,随即招手温声道:“淑慎过来。”淑慎公主默默地走了过来,到了胤禛和乌拉那拉氏面前,她肩膀佝偻,声音低低地道:“儿臣给皇阿玛请安,皇阿玛万福金安。给皇额娘请安,皇额娘万福金安!”胤禛叫起,努力放软了声音,笑着道:“淑慎是一向最怕热闹的,今儿怎么来了?”他是不惯对孩子软语的人,这明明是一句问候关心的话,却硬生生被他说出了一股责问的意思。果然淑慎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无措,仿佛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幼儿。她就知道——她不该在这儿。她是废太子的女儿。前朝废太子。康熙四十七年,康熙帝初次废皇太子胤礽。半年后,三阿哥告发大阿哥向太子施行镇魇,查实后,胤礽复立为太子。康熙五十一年,太子胤礽再次遭废黜。也就是在旨意下达那一天,胤礽的侧福晋,唐氏,在痛苦挣扎了两天两夜后,生下了一个冰雪可爱的女儿,这便是淑慎公主。当然,淑慎公主一出生,是没有这个封号的。这个封号,是如今的雍正皇帝赐的,淑慎出生不久,她便随父亲胤礽一起,被幽禁在了咸安宫。十多年后,她的四叔胤禛继承了大清皇位,是为雍正皇帝。四叔做皇帝的第二年,她的父亲,废太子胤礽便死在了幽所。侧福晋唐氏殉情。淑慎公主被抱进了宫中,收为天子养女,重获自由。她成了大清国的公主,却是身份最尴尬的公主。许多人说,正因她的出生,为她的父亲带来了厄运,才会面临废黜的诏书。宫妃的冷眼,皇后若有若无的疏远,都让她心头扎针一般的难受。前朝那些惊心动魄的事儿,不是她一个小小女童的错。却样样后果都要她来承担。身在宫中,举目无亲,唯一庆幸的便是她的父亲从前和当今皇帝的关系尚算融洽,因此,皇帝待她还算不错。但是这种“好”,与皇帝对待和惠公主的“好”,自然是不能比的。很多时候,淑慎无比地羡慕和惠公主——生父是皇上最倚重的怡亲王,又时常进宫能见到她。无论是生父,还是皇帝养父,都对她无比照拂。像和惠公主这样,扯着皇上叔叔的手臂撒娇,是她根本像也不敢想的事情。和惠小心翼翼地起了身,沉默着站在一边,努力在脸上摆出微笑,融入这节日言笑晏晏的气氛里。她很清楚。大清国的公主,结局差不多都只有一个——和亲。远离京城,去那塞外和亲,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成婚,生儿育女,履行完大清公主这一生的使命。如果运气好的话,也许夫婿会年轻一些,脾气也温和一些;如果运气不好——嫁给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也不是不可能。前朝不就是有这样的前例吗?那位要出嫁的公主听说嫁的是个老翁,一把年纪,孙子都跟自己的年纪差不多大了,自然不愿意嫁。哭哭啼啼,寻死觅活,甚至以绝食来企图求得皇上改变心意。可最后,不也还是被塞进马车了吗?淑慎公主低垂着头,不敢想下去。她抬起眼瞧着和惠,心里是不可企及的羡慕——便是和亲,皇上和怡亲王,也会给和惠公主,选一个最好的归宿吧。天高气爽,一轮银盘不知不觉已经升得极高,整个紫禁城都被笼罩在一片轻纱也似的月光中。坤宁宫前院中亦设了小小拜月台。胤禛手中持香,与乌拉那拉氏站在一起,在一片香烟缭绕中,行了拜月之仪,这才转身示意大家入殿宽饮。一时间,众人跟在帝后身后,进了坤宁宫后殿。铺着锦缎的长条桌案是早就摆好的,上面放着各色茶果、冷菜拼盘,殿内皆垂着中秋红纱宫灯、月兔灯,殿里殿外,灯月交辉。七喜扶着吉灵落了座,张贵人坐在吉灵下首。侍膳太监见帝后坐定,便高举手掌,微微一拍手,示意送膳。胤禛见和惠公主赖在裕妃与皇后中间,不知说着什么俏皮话,只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。淑慎公主一个人孤零零地垂首坐在远处,一个孤女,甚是可怜。胤禛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,出言温声道:“淑慎,你不常出来走动,今日同姐妹兄弟们说笑说笑,也是好事,来,坐到你皇额娘这儿来。”他说着,便转头对苏培盛低声道:“给淑慎公主添个小席面。”苏培盛连忙吩咐人去安排了,不一会儿,众人见皇帝举起酒杯,遥遥示意,便也都恭谨地双手端起面前的杯子,齐声谢恩。放下杯子,胤禛便提起了筷子,众人见皇帝终于动了筷子,便也纷纷开始用膳。因着有两位公主、两位小阿哥在此,妃嫔们不免问东问西,一时间席面上十分热闹。吉灵一边吃菜,一边和张贵人说着话,酒过三巡,只见七八个太监抬来了一架小小屏风,不一会儿,便有抱着乐器的三四个乐姬快步走了进来,影影绰绰地坐在屏风后面,人影并看不清,原来是席间上了宴乐,皆是宫廷内曲,丝竹管弦之声,呜呜咽咽,清幽深远。吉灵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曲子,却觉得十分动听,一时间,她听得出神,连筷子都忘了动了。皇后乌拉那拉氏环视众人,又见弘历不